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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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她的哭述,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沈伯母听不下去了,厉声开口:

  「阿水在我家过得舒坦,我也早将她视为己出,何来跟你回家的道理?」

  姨母抹了一把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沈伯母裙下:

  「夫人,求求您了,小水可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啊!」

  原来她还记得我阿娘,我心中不由地发出一声嗤笑。

  她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家贫,说当初丢了我是无心之失,还说自己的儿子现已成人,凑不够娶妻的钱……

  我的心跟明镜似的,又何尝不知道此番她来求我回去,是为了利用我给她儿子凑钱?

  「小水算来也将十六了,我这做姨母的,怎能不关心她的人生大事?」

  「小水跟我回家,我定寻得一处好人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姨母终于直接露出了獠牙,她不就是想领我回去,将我嫁了好讨个彩礼钱吗?

  沈伯母「呵呵」笑了两声,话语里充满了讥讽:

  「那年冬天阿水在外挨饿受冻,你有想起过她吗?」

  「现在缺钱了,倒又是想起用嫁妆卖女儿来!」

  「更何况,如今沈家就是阿水的家,她的人生大事便是我们沈家的大事,还用不着你一个姨母来插手。」

  姨母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转头看向我。

  我眼底如结了冰般冰冷,淡淡道:

  「姨母,我叫你这声姨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阿娘的妹妹。」

  「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会跟你走的。」

  听了我这番话,姨母又开始哭闹起来。

  沈伯母听得烦躁,捏着眉心就要叫人将她架出去。

  见我们态度决绝,姨母停止了哭喊,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姜问水,你可别忘了你的根在我们家,你的人生大事应该由我们来处置!」

  我的指甲嵌入掌心里,却感觉不到疼痛。真正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竟是伤我最深的人。

  「什么人生大事,说与本少爷听听?」

  听到这熟悉的低沉男声,我抬眸,是沈昭燃步入了厅中。

  他还颇具礼仪地朝我姨母行了个礼,随后语出惊呆众人:

  「阿水的人生大事早已定好了,」

  「那便是做本少爷未来的夫人。」

  14

  沈昭燃语落,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包括我。

  姨母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可置信。

  沈伯母愣了一会,却是笑出了声:

  「昭燃,知道你护妹妹,但这话又怎能胡说呢?」

  「我没有胡说。」

  沈昭燃看向我,姿态卓然,笑意舒朗。

  「我喜欢阿水,想让阿水做我的夫人。」

  我的脸颊早已烧红,看向沈伯母,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伯母凝视了沈昭燃好几秒,随后又将目光转到我身上。

  渐渐的她眼角浮起笑意:

  「好,本就是一家人,这可是大好的喜事!」

  我微怔,没想到沈伯母这般爽快的就同意了。

  「阿水,你可愿意嫁与昭燃为妻?」

  没想到这一刻竟来得这样快,我的心像小鹿一般跳个不停。

  我羞红了脸,微微地点点头。

  姨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沈伯母便从座椅上站起来,牵起我的手,凤眼中眼波清润:

  「阿水,这样你便真正是我们沈家的人了。」

  沈昭燃的目光凝在我身上,眼底浓重的情意如波涛汹涌,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掩饰。

  15

  我与沈昭燃的婚约就这般定了下来。

  姨母见带不走我,便吵着闹着要银子。

  沈伯母图清净,十两银子便打发了她。

  「大婚是个重要日子,阿水十六岁生辰那日便极好。」

  沈伯母笑弯了眼:「昭燃你可要千倍万倍地对阿水好。」

  沈昭燃打趣着回应:

  「娘亲可见我何时不对阿水好了?」

  沈伯母轻轻拂去我额前的碎发,

  「真好,这样阿水就可以永远留在我们身边了。」

  我鼻尖一阵酸意,眼眶湿润起来。

  阿娘,你在天之灵,看见女儿如今日子美满,应是深感欣慰吧。

  半年过去,我年满十六,也迎来了我和沈昭燃的大婚之日。

  将军府的婚礼阵仗之大,惊动了整个京城,人人都知沈家公子迎娶了自己年幼时救下的心爱的姑娘,在城中传为一段佳话,就连当今圣上也派人送来了厚重的贺礼。

  花灯结彩、铜鼓响彻京城。几乎所有人都在为我和沈昭燃的婚姻感到高兴。

  沈昭燃一身大红礼服,潇洒稳健,更显得挺拔。

  他朝我伸手,牵着我往人群中央走去。

  我含着羞涩,心中也是无比雀跃——他是我最倾慕的沈昭燃,而我,如今即将要成为他的夫人了。

  站定,沈昭燃转身面向我。

  隔着一层红纱,他的脸若隐若现,但我依然知道,他此刻定是在温柔且深情地凝视着我。

  过往的苦难一帧帧地在我脑海中闪过,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幸福来临的时刻,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害怕,害怕自己抓不住它。

  沈昭燃察觉到我的情绪,牵着我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喧闹之中,他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

  「别怕,今后都有我在。」

  红纱之下我轻轻点了点头,心绪在这一刻安宁了下来。

  阿娘您看,算命先生说的也不全是对的。

  16

  大婚之夜,沈昭燃似乎有些醉了,进了婚房便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环保住我。

  他抱得那样紧,微微弓着身子将我整个人包围,头埋在我颈间,像个孩童般欢喜地嘟囔:

  「阿水,我终于真正和你在一起了。」

  我眼眸涌起一阵湿意,从他眼中看见了脸颊布满云霞的自己。

  十六岁之后,我照常在家练字、刺绣,只是称谓由原来的「小姐」变为了「少夫人」。

  沈昭燃忙着进取,日日用功读书、练武,只求他日好入朝为官。

  「父亲以武报国,我也应从文助我朝一臂之力。」

  沈昭燃的眼里闪着星星,梦想着自己今后能大展仕途。

  他平日里总坐在书房里,而我则在一旁默默为他研磨,偶尔相视一笑,眸间深情款款。

  一日晚膳时,沈伯母笑着打趣道:

  「你们二人,打算何时给我添个乖孙儿?」

  我羞红了脸,沈昭燃挡在我前面应答:

  「娘亲,您也太着急了,我们阿水本就还是个孩子。」

  沈伯母忍不住笑:

  「好好好,是为娘操之过急了!」

  「你们父亲如今又去了边疆视察,若他回来便能看见个大胖小子,定是欣喜极了。」

  沈伯母虽是笑着但却难掩愁容,丈夫常常出门在外,妻子哪有不思念的道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快吃饭吧。」

  沈伯母主动终结了这个话题,给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让我多吃点。

  沈昭燃佯装气恼:

  「娘亲怎么只顾阿水不顾儿子,不公平。」

  沈伯母被逗得笑出了声,方才的愁意也烟消云散了。

  我以为日子会这般一直美好下去,沈昭燃会顺利考取功名,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然而,事却总与愿违。

  17

  沈伯父战功显赫,在朝廷中是得力的一把手,备受百姓爱戴。

  民间称他为无双的将领,说他是天朝的顶梁柱。

  得民心固然是件好事,然而这些话传到朝中其他有心之人耳中,便又成了另一种说法。

  当朝圣上重用沈伯父,但自古皇帝多疑心,小人进了几句所谓谏言,圣上便对沈伯父多了几分芥蒂。

  沈伯父发觉皇帝的异常,心底沉重得很,回到家中与沈伯母倾述:

  「即便现在风平浪静,总有波涛汹涌的那一天到来。」

  他嘱托沈伯母随时做好准备,而他自己则会拼尽全力保全沈家。

  沈伯母闻言,落下几滴泪来,言语中带着愤恼:

  「我早便知,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总让你出边塞去,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家!」

  「夫人慎言!」

  沈伯父皱着眉,锐利的眼眸微眯,

  「若那一天真的到来,你和昭燃、阿水,定要全力顾及自身,不必管我。」

  沈伯母陷入了沉默,沈伯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我得知这些事时,心底好似被攥紧似的难受。

  常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官场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谁会被卷进那浪涛之中。

  沈昭燃不知道这一切,仍用功地在书房中看古籍,想着日后有一日,也能在朝上为皇帝建言献策。

  父亲是将军,他也常常练武射猎,只是水准并没有那么精湛。

  「哥哥,你真的那么想入朝吗?」

  我叫惯了哥哥,一时半会改不过来,沈昭燃虽想听我叫他「夫君」,但也由着我的心意。

  「这是当然。」

  沈昭燃眼底亮亮的,摸摸我的头逗我:「到那时,你便是最有面子的官夫人啦。」

  看着他瘦削的脸,我心疼地酸了鼻头。

  18

  没曾想,沈昭燃次月便被一道圣旨召入宫中。

  圣上称沈伯父声名显赫,定是虎父无犬子,又听闻沈昭燃在家中用功至极只求报效国家,当即给了沈昭燃一个正四品官职。

  沈昭燃心中欣喜,连连叩谢圣恩。

  「阿水,我入朝啦!」

  沈昭燃回到家抱起我一脸转了好几圈,掩盖不住心中的喜悦。

  青年有志得以施展,本是顺遂之事,但我的心却止不住地担忧。

  沈伯母告知我的那番话,仿佛成了一根刺一般扎在我的心里。

  沈伯父语重心长地嘱咐儿子:

  「既然圣上下令命你入朝为官,便要守本分、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沈昭燃点头,心中亦有所思。

  沈伯母见沈昭燃心中所愿已成事实,自然为儿子感到开心,然而她和我一样,心底难免起忧虑。

  朝政中沉浮如海,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19

  沈昭燃入仕不久,皇帝便赋予他重任,让他送一份机密文书给远在江南的提刑官冯判官。

  江南地带经济繁茂,自开朝以来便是国家最富裕之地,年年供往京城的物资金银数量数以千万两记。

  然而近几年竟生了贪官污吏之事,听闻涉及朝中忠臣,圣上早做决定,要将重要文书送与当地。

  沈昭燃刚刚得到官衔,便接到运送文书这样一个重要的旨意,朝中自然是议论纷纷。

  「沈家公子初出茅庐,陛下便派予如此重任,臣恐不妥。」

  皇帝没在意,而沈昭燃则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陛下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可见他对父亲和沈家的重视,」

  沈昭燃目光灼灼,心中饱含热血,

  「我定不能让陛下和父亲失望。」

  我心中担心至极,唯恐事情生变,但事局已定,没有回转的余地,我也只能万分嘱咐:

  「京城与江南相距甚远,哥哥路上可千万要小心。」

  沈昭燃抱住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我会的,等我回家。」

  「知道阿水肯定会想我,我每到一处,便会给你写一封信。」

  说罢,他轻轻在我唇上落下一吻。

  我眸中情意绵绵,佯装羞恼地嗔怪他,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衣领。

  收拾好行囊,沈昭燃便准备出发了。

  这是我与沈昭燃的第一次别离。我看着他,千遍万遍,却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说是看不够,其实是因为心底那没由头的担忧。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只得强迫自己扬起嘴角,对沈昭燃说了再见。

  20

  沈昭燃出发后,如他所说般,每隔五日便来一封信。

  在信中他告知我自己一切安好,还会同我分享所到之处的风土民情,告诉我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儿。

  我在家中日日期盼着沈昭燃的信,以这些信来安慰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沈伯父又被皇帝派去了盗寇猖獗的偏远地带,命他将其地好好整治一番。

  不知何时起,沈伯母开始拜佛念经,日日都在礼堂中为沈家父子祈福。

  我的心始终悬着,夜里总是将沈昭燃的来信反复地看。

  我抚摸书信上的字迹,想象着沈昭燃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给我写的信。

  大半个月过去,沈昭燃来信说他已到达江南,并且已经顺利与提刑官交接。

  在信件的末尾,照常是那句:

  「一切安好,阿水莫要担忧,代我向娘亲问好。」

  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半截,将沈昭燃所说告诉了沈伯母。

  沈伯母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悠悠道: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而听闻沈伯父朝中交好的大臣说,沈伯父此番成功地整治了贼寇之乱,为当地百姓人人称颂。

  一切都在顺遂地进行着,并没有哪里出现不妥。

  我埋怨自己多虑,无端地生出不好的臆想。

  两个月后,沈昭燃完成了任务返程回京。

  他踏入房中的那一刻,我便迎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一次分开那么久,我心中的思念无法言喻。如今他顺利返程,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哥哥,你怎么瘦了。」

  我双手环保他的腰肢,明显感觉瘦了一圈,心疼极了。

  「无事,江南的饭菜不合口味罢了。」

  沈昭燃抱着我,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又调皮道:

  「阿水这般主动倒是不多见。」

  我的脸又在不经意间红了:

  「还不是因为想你。」

  沈昭燃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温声细语地哄我:

  「阿水乖,下次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的情绪放缓,心安了下来。

  21

  一年过去,沈昭燃虽年轻,但凭着自身的才干和陛下的赏识,在官场上也称得上是顺利。

  而沈伯父自那次剿灭贼寇之后,陛下再也没派他出过远门。

  一切平静如常,倒也乐得美满。

  然而一日沈伯父阴沉着脸,声线压得极低:

  「近日有军探来报,北凉国正在筹备粮草、招兵买马,恐又要生出变故。」

  沈伯母一听,脸上焦虑尽显:

  「那你岂不是又要带兵去……」

  沈伯父摆摆手,示意沈伯母不必再说,严肃道:

  「保家卫国是我的责任,哪有犹豫的道理。」

  然而他又深叹一口气:

  「此次北凉有充足准备,这一战恐怕是恶战,到那时京内之事我便顾不上了。」

  沈伯父的目光环绕整个厅堂,语气里颇有不舍。

  「夫人可千万保重。」

  空气中满是凝重,两人相视,缄默不言。

  沈伯父年纪渐大,虽仍硬朗如常,但我们做家人的,哪有不担忧的道理。

  我开始跟着沈伯母一同祈祷,祈求上天定要护沈大将军周全。

  22

  皇帝得知军密后,当即在上朝时宣布了旨意。

  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圣上这回并没有同以往二十几年一般任沈伯父为作战将领,而是一道圣旨将沈昭燃提上了大将军之位。

  群臣震惊,沈昭燃更是惶恐:

  「陛下,臣一心钻研文理之学,武艺不精,臣惶恐!怕是不能担此大任!」

  皇帝拂须而笑:

  「朕以为,虎父无犬子,特给你机会,何来不能担此大任的说法?」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沈伯父:

  「沈爱卿,我说得对吗?」

  沈伯父已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奈何皇帝之命不可违,再多说什么也没用。

  沈伯父眼神不似以往那般坚定,强忍着心中的颤意和寒心,用尽全力向皇帝行了个礼:

  「臣为犬子感到荣幸。」

  沈昭燃见父亲如此,心中顿时了然了一切,悲愤之意顿时填充了胸腔。

  他明白命运此刻已经不在自己手中,只得低下头颅,重重地朝地上磕去:

  「臣,叩谢君恩。」

  23

  十年前,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让我在雪夜里遇见沈昭燃。

  我在心底感谢命运的眷顾,让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让我感受到原本想都不敢想的爱意。

  然而如今,命运的齿轮突然之间又错位,我的心又一整个悬了起来。

  城里人人心中都疑惑:

  沈家公子更善文理,陛下又为何令他去攻克敌关?

  或许有人知道答案,但也都不敢再多说一句。

  得知沈昭燃要带兵出征时,我整个人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愣了许久。

  「你平日里只爱读书,陛下为何偏要你去?」

  我心中虽浅知原因,但仍不敢相信。

  沈昭燃轻轻为我拂去眼角的泪水,明明自己内心也很是复杂,但却仍强撑着安慰我:

  「你就这般不相信我吗?」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

  话还没说完,我的嘴便被沈昭燃以唇堵住。

  他浓密而黑的眼睫毛根根分明,轻轻颤动着,似乎在替他自己说着一些无法说出口的话。

  「阿水别怕。」

  沈昭燃轻抚我的背:「哥哥很快就回来。」

  我凝视着他的脸庞,贪恋着这每分每秒的温存。

  我讨厌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我从来没有那么久见不到他,更何况此番出征陛下的意思昭然若揭。

  沉郁之色凝结在沈昭燃眉间,眼中明明氤氲着若隐若现的水雾,却仍照常笑着摸摸我的头:

  「这是圣上给我的一次好机会呀,我得好好把握住了。」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在安慰我,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力保重。

  我点点头,手指却重重地嵌入掌心:

  「那你还要像上次般给我写信。」

  沈昭燃抱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会的。」

  出至厅外,沈伯父和沈伯母坐在正堂中一言不发,气氛稍显严肃。

  「想来你已知圣上用意,我们生在帝王脚下,很多时候都无可奈何。」

  沈伯父叹了一口气,嘱咐沈昭燃定要保全自己。

  皇帝的做法令人寒心,沈伯父自嘲地笑笑:

  「没想到我这一生,竟也能落到这个地步。」

  沈伯父是个忠孝大义之人,以国为重,即使已然看清皇帝的想法,但内心的忠义死死地禁锢住了他。

  沈伯母在一旁抹着眼泪,悲伤凝上心头,直让她说不出话来。

  「父亲娘亲放心,儿子定会攻克敌军,得以凯旋!」

  沈昭燃直生生地跪下,朝父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儿子定不负众望!」

  我的心像被人攥紧一般疼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24

  沈昭燃出发后,照常给我隔几日便写一封信,但时间不定,有时候是五天,有时候是八天,甚至有时是十来天。

  「阿水,于京是否安好,我带着将士们爬山涉水,路上打了只野兔……」

  信中他和我分享军旅生活,语调轻松欢快,却总让我心酸不已。

  他平日里坐惯了书房,那苦凉之地,不知他是否受得住?

  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为他缝制几套衣裳。

  「阿水,等我,我很快便会归来。」

  每一封信的结尾他都会添上这句话以让我安心。

  变故来得格外的快,沈伯父在朝中被奸臣联手诬陷,称他自诩功高盖主,他日妄图起谋反之心。

  皇帝本就多了心,默许了那帮人的说法,沈伯父就这般直接被套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夜被押入了大牢。

  整个京城为之哗然,人人都不信英勇正义的沈大将军会生起谋逆之心。

  皇帝专横,乱臣当道,下令封住众人悠悠之口,违令者斩。

  就这般,沈伯父被押的消息被封锁在了京城之内。

  将军府一夜之间变了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沈伯母似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般,沉着冷静,竟没有显示出一丝慌乱。

  「稳住。」

  她眼神中深邃入海,

  「府中只剩你我二人了,一定要稳住。」

  沈伯父被押进天牢后连连三天没有动静,沈伯母作为当家主母,镇定地叫家丁们不要慌,陆陆续续安排他们离开将军府。

  「夫人,奴婢不走,奴婢要永远跟随夫人。」

  平日里贴身伺候沈伯母的丫鬟跪在地上,哭着说自己不走,称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将军府的人。

  其余下人们也都跟着她跪了下来,都说不愿意离开将军府。

  他们都是受恩于沈家的苦命人,沈家的下人多是从前无路可去的可怜人,是将军府收留了他们。

  沈伯母鼻音浓重,又气又欣慰地笑了:

  「你们都是将军府的人,但如今事态严重,我更希望你们保重自己。」

  将军府原有百余人下人,沈伯母费尽口舌,只遣走了一半。

  沈伯母无奈笑笑:

  「我们沈家何德何能。罢了罢了,随你们吧。」

  转身的一瞬,我分明看见一滴泪划过了她的脸旁。

  我的心里也满是酸楚,这些下人,不都和我一样吗?那年冬天,我也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般,被沈昭燃救回了家中。沈家于我们而言,是无以回报的恩人。

  沈家是我的家,是我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即使它快要破碎,我也要拼尽全力地守护它。

  25

  一个不注意,天气便入了冬。沈昭燃寄回来的的信还在继续,只是时间变得更久了。

  「阿水,此地严寒不宜久留,我会尽早打胜仗回家与你团聚。」

  我看着信上熟悉亲切的字迹,不知不觉几滴泪洒在了纸上。

  沈昭燃不知道京城发生了这等变故,仍觉有希望让沈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打消他的疑虑。

  沈伯父在牢中已有足足一个月,没有一点消息。

  我每日跟着沈伯母在佛前低头祷告,祈求定要保佑沈家父子平安,祈求沈家能顺遂地渡过这一劫。

  我的心仍是日日如擂鼓,只能寻些玄法子叫自己心安下来。

  从前我不信算命先生的话,如今却常常去京城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那儿卜上一卦。

  日子一日一日煎熬地过着,沈昭燃的信越来越久,越来越短,看得出来,战斗即将开始了。

  我在除夕夜这天收到沈昭燃的最后一封信,而后便再也等不到来信。

  我心焦如焚,不停地猜测,日日到庙里求签,求菩萨保佑我的心上人,日日上算命先生那儿求他为我算沈昭燃现如今如何,是否平安,是否受冻,心境是悲亦或喜。

  时日多了,算命先生便也烦了,直接将卦象展示在我面前,我看不出吉凶祸福,心底担惊受怕。

  「先生,求您告诉我,他现今是否平安?」

  我蹙着眉苦苦哀求那算命先生,半晌他才吐出一个字:

  「命。」

  我猜不出其中含义,也不忍往坏处想,一味地安慰自己,哥哥此时正在奋勇杀敌呢,哪会有闲给我写信。

  太久收不到沈昭燃的来信,我开始模仿着他的笔迹写信,写给我自己。

  我幻想着他在沙场上英姿飒爽的模样,模仿着他平日里总爱逗趣的语气,一字一字认真地写下:

  「阿水,我现今一切安好,勿要担忧。今日上阵,我们军队又取得了胜利……我定会早日归家。」

  我不懂男人战场上的规矩,凭着自己的想象胡乱写,写来写去都是那些事儿。

  我将沈昭燃写的信和自己写的信混着放在一起,假装这真是他寄回来的。

  烛火渐渐地暗下去,我凝视着这堆纸,忽地自嘲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阿水,你真傻。」

  恍惚间我好似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环顾四周,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罢了。

  26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沈伯母顶不住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一下子病倒在床。

  我日夜不离地在床前照顾她,正如我小时候照顾我阿娘。

  「阿水,你长大了。」

  沈伯母脸色苍白,轻咳两下便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仍是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来我们家,辛苦你了。」

  怎么能是辛苦呢?

  我心底一阵酸楚,泪水不停地从眼中流出,拼命地摇头。

  「我知道我的身子骨,平日里本就受不得冻,现如今……」

  沈伯母一咳,唇边竟多了丝血迹。

  我吓得立马用手帮她擦去,一下子忍不住痛哭出了声。

  原来沈伯母的身体并不好,她平时的健朗都是强撑着身体。

  她虚弱至极,缓了缓,继续说道:

  「你们父亲如今已在大牢里押了将近两个月,虽没人敢说,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皇帝的心思我们不敢猜,但他们拖着时间,其实是在等昭燃的消息。」

  沈伯母说着,露出一个惨然的苦笑。

  「这一回,连佛祖也保佑不了我们沈家了。」

  这些话太过直白,像晴天霹雳一般给我当头一棒。

  我顿时觉得喉咙哽咽,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攥着扔到雪地里一般。

  「不。」

  我摇头,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我相信沈昭燃。」

  我照常日日为沈家祈福,期盼着某一天沈昭燃能鲜衣怒马地回到我的身边。

  我等啊等,等到雪都融化了,才终于等来一封信。

  我欣喜若狂地接过信,却发现这是一封密信,信封的字迹并不是沈昭燃的。

  明明雪融之时那样冷,我的额头却冒出了细腻的汗珠。

  我深呼了一口气,一下子将信封撕开,无论是什么,我都应勇敢面对。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沈昭燃战死。」

  瞬间天旋地转,我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嘴唇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夺眶而出。

  我先是忍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最后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沈昭燃,你怎么骗我?」

  我不停地往空气中捶打着泄愤,试图在空气中看见沈昭燃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你为什么骗我?你不是说好会回来吗?」

  我疯了一般地朝空气去喊沈昭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你快点回来,我不允许你躲起来,我不想再玩这种游戏!」

  「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让我以后都看不见你……」

  我慢慢滑落在地,目光溃散,再想喊,却发现自己无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昭燃,我好想你……」

  无声的眼泪滑落,巨大的痛苦把我淹没,沉默而悲伤。

  27

  雪彻底停了。

  沈昭燃战死的消息传入京城,皇帝还装作痛失人才一般,命礼部厚葬沈昭燃。

  然而沈昭燃的尸体运会京中后,我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看见,尸体便被所谓的礼部大臣葬入土中。

  我咬紧了牙关,巨大的恨意在我的胸腔中横冲直撞,叫我双眼通红。

  沈伯母得知儿子死讯,本就病弱的身体再次被压垮,直接昏倒在床边。

  而我们的沈大将军,我的沈伯父,在沈昭燃尸体回到京城的那一晚,便被人暗杀死在天牢之中。

  忠义如沈家,也逃不过「伴君如伴虎」这句古话。天下百姓缄默不敢言,心中却是悲愤至极。

  皇帝和奸臣心急,想要赶尽杀绝,又连夜派士兵围住了将军府。

  「沈家父子沈晖、沈昭燃,谋兵为己,意欲谋反,当诛九族!」

  大门口外那大太监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穿了夜的宁静,

  「男丁女眷,一个不留。」

  他一声令下,为虎作伥的士兵们便用尽全力撞开了沈家的大门。

  我可怜的沈伯母听到这声音,忽地像发疯一般,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

  「杀人的恶魔,还我夫君和儿子!」

  她突然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般,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地打开了房门,直往那老太监跑去。

  「恶魔,你们这群恶魔!」

  丫鬟根本拉不住沈伯母,我直冲向厅堂前,却猛地见那挡在老太监面前的士兵直直地将长枪插入了沈伯母的胸口。

  我被这一幕吓得失了声。

  沈伯母的胸口如她最爱的红花般绽放出鲜艳的红,应是痛极了,但她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里,有轻蔑、不屑,有回忆、解脱。

  最后,她终于倒在血泊之中。

  见沈伯母倒下,整个将军府瞬间乱成一团。

  士兵们见人即杀,还不忘从手边顺走几件值钱的宝物。

  他们和烧杀抢掠的强盗有何区别?

  我的十指向掌心蜷缩,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心中悲与恨充斥,一时间竟忘记了面对死亡的恐惧。

  脑海中浮现沈昭燃的脸,我毅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将军府最里头的我和沈昭燃的房间。

  外头厮杀叫喊声恐怖至极,尖叫此起彼伏,血腥味竟就这般闯入我的鼻腔。

  只有这里了,这里是目前唯一安全的地方。

  28

  上百个日夜我和沈昭燃在此朝夕相处,这里于我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已然不再恐惧,眼底满是漠然与决绝。

  我轻轻将油灯里的油水泼洒在窗上、门上、地上,随后一一将屋内所有的灯火放倒。

  火苗一瞬间便燃了起来,我站在房中,惨然地笑:

  「哥哥,都是阿水不好,阿水能保住的,只有这里了。」

  火势在短短几分钟内蔓延开来,吞噬了整座房屋。

  火光吸引来外头的士兵,喧哗声、叫喊声,粗俗至极,我只觉得吵闹。

  火很烫,但我此刻却觉得温暖:

  「哥哥,阿水累了,阿水好想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好像回到了少女时期那般对沈昭燃乱说着胡话。

  「我还是生气,你为什么骗我。不过没关系,我现在要去找你了。」

  越来越旺的火,越来越窒息的空间。

  我仰起头,任由这火焰将我吞噬。

  书堂夫子说,人在死前的一刻,脑海中会像走马灯那般播放过去的回忆。

  我从前不信,但如今过去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我脑海中闪过

  ——落泪心疼我的阿娘、雪夜里独自躲藏的脏丫头、待我极好的沈伯母和沈伯父。

  对了,还有沈昭燃,于我而言是救赎一般的沈昭燃。

  笑着的他、挡在我身前的他、认真的他,所有所有的他,还有我幻想中倒在沙场血泊中的他……

  脑海中的回忆突然暂停了,被敌人杀死,一定很疼吧?

  「哥哥,看来我不得不信命,最后竟还是求着这火带走我。」

  「我这一生,并没有见过什么太亮的光。」

  火开始往我身上爬,我最后一滴泪终于滴落。

  「除了这一场大火,另一回,是在遇见你的瞬间。」

  -

  我不知道,其实沈昭燃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

  战况不利,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回到京城,夜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给我写下:

  「阿水吾妻,我师不利,恐将辜负众望,无法再与你相见。

  平日里你总唤我哥哥,尚未有机会听你叫我一声夫君。

  恐怕以后我也并没有这个福分去听了。遗憾之事如牛毛,唯独这一桩叫我无法释怀。

  若有来世,望再与你相见。

  代我向父母亲问好。」

  信被他仔细地叠好,却没来得及送出。

  敌军夜间偷袭,刀光剑影之中信飘落在地,溅上了沈昭燃的血。

  又是一把火,一阵风,一场雪。

  信成了灰烬,不知飘去了何处,最终融化在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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